潤玉真摯的說出自己的心聲，他的語言多是簡潔，但很努力的脫離從前不善言辭的自己。

為政，他非如此寡斷。

只是有時愛人，也需能力。

所得的回應清冷，對方雖拒絕之態甚絕，但不多時，便忘了他含笑將一字一句的真心揉成軟骨麻心的蜜語，這本該是屬於他們兩個人最隱晦的記憶，卻如餐上沾糖而食的黃蓮。

他獨嘗到了苦頭。

盡管，他每一次的情話，猶如石沈大海，可每每看到她笑靨如畫時，心中欣喜仍孜孜不倦。

“明日我要和阿澤去集市。”北檸用掃帚掃了掃從屋頂掉到地上的黃土。

潤玉在外坐著，聽了，蹙眉似有不悅，“若想去，我帶你。”

這件事已過了好些天，也不知她怎麽突然想起來，出於私心，潤玉並不想讓她想起來。

阿澤與她同歲且要好，她對阿澤的親近，遠遠超過了潤玉的大度，她的好，幾乎都念在了阿澤身上，潤玉仿佛不配擁有姓名。

“我只想跟阿澤聊。”北檸就這件事，相當固執，苛刻的話語，也撇了他幹涉的權利。

潤玉背靠土黃落塵的墻，側頭，斜擡目光，那關上門的薄削弧度劃在眼裏，飛揚的塵土迷住了眼睛。

從他眼上掃過的視線，平靜又淡漠。

有些時候，她是她，卻又不像是她。

長夜寂靜。

潤玉摩挲著手中逆鱗，其寒氣如白霧，在長指間流淌，涼意順沿交錯指紋襲入血肉之中。

背後，是她時輕時重的呼吸聲，不均勻，她入眠只是與死亡有關。

他常有的靠近，是用靈力。

撚指細算，最後，潤玉消了守在她身邊的靈力。

他望天，緊捏著逆鱗，合眼落一滴淚，柔聲請求：“勿忘我。”

萬物有靈，念風起，眷雨潤，若日日如此，不必妥於漫漫黑淵之中，那乘裂痕而灑的一寸微光還會在意麽？

潤玉身旁有一個像太陽，像星辰般無比璀璨的人，並非他固執著因舊人灰化的情念，朝朝暮暮日日月月相依的孤冷清寒造就了敞開心但怕辜負的他。

他傳鄺露來，所言極簡，一如既往。

鄺露低首：“鄺露定當竭盡全力恢覆守帝星。”

潤玉：“辛苦。”

潤玉平靜之下的失措，總逃不過鄺露的眼睛，她伸手想觸碰他，卻又不知以何種身份面對，縮回了手，腳下邁進半步，卻退回了兩步之遠，向著木桌揮袖，華光一閃，一玉壺清酒現於桌上，她拱手行禮：“陛下，長夜苦痛，唯願酒意暫遮愁緒。”

“謝謝，退下吧。”

鄺露靜聲，等來爛熟於心的話，柔柔一笑，道出一聲“是”，便轉身化為一滴閃著光的露，消失在星空雲層中。

星微仙上——北檸，是整個天界絕口不提的禁忌，或因禁術又或是落於天帝心尖上卻不得的人。他們對北檸的印象很單一，初時那雙會笑的雙眸漸而無神傷郁，追究細想下來，這印象其實也不淺。

誰也不會想到，還能有再被提及的一天。

守帝星懸掛在上空，天明不暗，但仙基不穩，猶如絲線牽吊明月，搖搖欲墜的隨時可能隕落散滅。

蔌離看到上空出現的守帝星時，無比期待與北檸相見的那一刻。

她有無數的話，藏了數不清的日日月月。

她看著那顆星星，欣喜又緊張地整理著華貴的衣裳，得體大方的站在群神之間，隆重而又飽含尊重的微笑著。

“北檸姐姐要回來啦！”

雀衣原地蹦跳著，雙手高於頭頂揮舞，“北檸姐姐要回家啦。”

小魚和晴蝶手拉手圍著雀衣轉圈圈，仰望著那顆高掛的星，放肆笑鬧。

魘獸仰天長鳴。

對著那顆星，胖鼠圓鼓鼓的臉，笑得憨厚可愛。

六界無一不是階級砌就。下至凡間俗人，偏論妖魔兩界，上至天界仙家，皆講究門當戶對，強強聯手。

北檸只是天帝因緣而帶回的凡女，他們不知是何機遇令她破規成仙，這些並不重要，在於她背後沒有可靠背景家世。

在她逝去的三年裏，天帝執意尋找聚靈之術，眾神佛只當他是情難自控，放任不管隨他而去。他們堅信歲月的長河可掩蓋諸多事物，將情愛淡化，療心痊愈後，終歸是要聽一聽為臣的進言。

可誰曾想過，弒神與守帝星都證明了確以湮滅的星微仙上……要回來了！

為帝姻緣不由己，亙古不變。

眾神掩袖議論，神情多是凝重嚴肅，搖頭嘆氣的竊竊私語：“水神之女多好啊，許多因荼姚受累的賢臣便可拉攏歸於天帝天界所用……玄州神女也可啊，若得萬洲之首天界便可有望統一六界……天帝……哎，可惜了。”

群神憂政，偏又自持清心寡欲不肯多談下去，顧及身上仙服官冠只言片語的指指點點，又不甘於天帝之選，心照不宣地相視嘆息。

驕陽旁的星，異常明亮，晃著滿天神佛的眼。

北檸在人間的大限已到。

潤玉早早做了準備，在她床頭放了從集市上買來的凡塵素衣，還有一雙鞋，讓她以凡人的方式，告別塵世。

目睹愛人消逝，是一個殘酷的過程。

他眸紅，掀開她的被子時，氣若游絲的人忽而睜開了眼，忘性時那般靈動的眸子消失不見，一雙冷漠的目光掃過他的臉，“你出去。”

潤玉楞了一下，在看到她紅潤的臉頰時，他猛然松開緊握她的手，只是輕輕說：“花都開了。”

他轉身走出屋順手關了門，裏面時不時傳來咳嗽聲。

北檸出來時，陽光刺得她瞇了一下眼。

潤玉在側，看到精神抖擻的北檸他臉上並無笑意。

她冷漠的走過他，在花圃前蹲下，摘下花，紮成束，起身，從他面前行過，前往土屋後面的小樹林裏。

他靜靜地跟在她身後。

樹林蟲鳴，鳥語啾啾。

簌簌作響的葉，斑駁著陽光。

北檸來到玥央的墓前，獻了花，用手擦去木牌上的泥土，面無表情，眼底卻早已翻湧風雲。

潤玉離她很遠，聽不見她在跟玥央說什麽。

他站在一棵大樹下，見逆光而跪的北檸渾身滲透出淡淡如塵埃的碎輝，她觸目所及的肌膚雪白紅潤，如同正常人一樣，舉止有力不再虛弱。

回光返照這件事，對於將死之人，是件好事。

至少，她想起了玥央，能做最後的告別。

北檸守在玥央的墓前，不吃不喝，直到夕陽照耀那張不知何時露出悲戚不再從容的臉龐。

她起身，酸麻的雙腿邁步刺痛襲來，咬牙走了兩步，才有所好轉，在走到潤玉面前時，她突然頓步，並沒有看他，“我想去看看阿澤，他是玥央甚是想念的堂弟。”

潤玉凝望著她側臉，眼神裂出愧疚，片刻後，伸手，用指腹擦去從她眼眶裏流出的一滴淚，“好。”

她眨了眨眼，垂眸看了看那只溫熱的手，什麽也沒說。

北檸看望阿澤，並沒有說太過沈重的話，說說笑笑，與他吃了烤紅薯，離開時，也沒有異常。

最後，她選擇的歸途，是被夷為平地的神殿。

從始至終，潤玉一直守著她。

天地浩大。

她卻覺得無望，毫無安身之處。

入夜剎那，潤玉看到她的身體逐漸變淡，心瞬時被擰緊，一口氣上不來。

“檸兒！”他呼喚。

仰頭望天沈默了許久的北檸聽見背後的聲音垂下眼簾，緩慢地轉身，擡眸，長睫劃出蒼涼的弧度，她凝視著幾步之遠的潤玉，她冷漠的眼神似冷破碎，傷郁且充滿柔情。

凡軀已滅，只剩下殘破的執念，喚出她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後兩個字……

她說：“潤玉。”

一滴淚，滴入飄渺的空靈聲中，濺起無數言不由衷的溫柔。

潤玉嘴唇微顫，眼眶通紅地，一步步的靠近她。

潤玉耳邊回蕩著渡佛曾說過的話：她的遺言，是你的名字。

就在這時，眼前的北檸，她的身體突然從頭迅速焚化成一道人形光影，而她身上的應龍之息隨之溢出，彌漫整個邪都。

隨之而來的，是北檸的光影碎成無數的星輝，沈浮在空中，緩慢地向上飄。

這一切，很突然。

潤玉被碎成光輝包圍，他伸手觸碰，指尖很涼。

散布大地的應龍之靈，凝聚於神殿灰飛煙滅的生靈。

玥央重現人間。

繼而，碎輝全部熄滅。

那顆耗費潤玉大量靈力的守帝星猛然墜落。

令在天界一直期盼的蔌離等人，驚諤不已。

潤玉足足僵了葉落至地面的時間，己不再顧忌旁人，當即化出應龍，騰飛九天，追隨著逐漸匯聚的光輝。

“天帝！”

“是應龍天帝！”

凡人跪拜，許願。

現在北檸消逝的地方的玥央，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，虛體漸成實體。

渡佛現於玥央身後，仰目看北檸的靈所匯聚之處，撫須笑言：“渡君方為仁慈，渡己是為大悲。”

長空萬裏。

追隨北檸的潤玉騰飛出九重天，在靠近三清鏡時，突然被強大的結界擊開，重摔到天閶之處，落地前，瞬化成人形。

眾神見狀，連忙圍他而來。

潤玉未猶豫，再次飛向上清天，遠遠的，只見三清鏡上，一身白衣的北檸懸躺在空中，周身散發著聖潔的光輝。

他再度想靠近，再度被結界彈開。

“天帝。”悠長的空靈的聲音落下，鬥姆元君現於眼前，“吾已言，她如今高於六界，忘情忘你，何須多擾惹一身傷。”

潤玉氣場變得很淩厲，“北檸，本座絕不會放手！”

鬥姆元君神情嚴肅，“虛靈乃六界獨一無二的存在，如今已成太上神女，高於六界，唯一可震懾六界之神，若天帝執意，恐塗炭生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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